「四聲轉化」的文法功能

曹鴻輝

四聲已是一種生活文化傳承,普遍存在於方言之中,粤語當然不例外。而四聲在粵劇粵曲中佔有重要位置,重點就是在唱起來時,聽覺上與粵語話音不會出現偏差,不致令人聽不明白,粵劇粵曲就是憑這四聲平仄填詞打曲的了。但是四聲文化,到底歷史有多久遠呢?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問題。

清朝孔廣森有「古無入聲」說。及後,段玉裁首倡「古無去聲」說,認為周秦漢初,聲調只有平上入,沒有去聲,直到魏晉才產生去聲。江有誥起初認為古無四聲,但後來斷定「古有四聲」。黃侃提出「古音兩聲」說。王力同樣承接段玉裁的觀點,在「古無去聲」說的基礎上提出「長入短入」說。胡安順則上接江有誥、王念孫、周祖謨的觀點,主張「古有四聲」,其主要證據就是《詩經》用韻的嚴格統計。眾說紛紜。

畢竟,各位無須介意這許多的人物名字,近代學者研究文字四聲,都用上音韻學角度來追尋四聲歷史,集中在行文寫字或作詩填詞作為論理基礎。然而,這基礎稍為單薄。從古文的研究中發現,四聲的創立,原本應是古人語言表達上的一種文法功能。

四聲受文人注意,文字記載到南北朝時候才開始出現。北宋〈太平御覽。敘文〉便有記載,『齊書曰:陸厥字韓卿,少有風概,好屬文,時盛為文章。吳興沈約、陳郡謝朓、瑯琊王融,以氣類相推轂。汝南周顒善識聲韻,約等文皆用宮商,將平上去入四聲,以此制韻,有平頭、上尾、蜂腰、鶴膝,五字之中音韻悉異,兩句之內角徵不同,不可增減,世為永明體』。

這段記載談到南北朝南齊時代幾位文人。沈約、謝朓、王融等人,互相推崇,就在於彼此行文著重聲韻,因同為齊武帝永明年間人士,世稱這種文體為永明體。文中談到沈約行文時『皆用宮商,將平上去入四聲,以此制韻』,其中『宮商』是『宮商角徵羽』的統稱,即是『五音』,相當於五聲音階的do、re、mi、so、la,並由此而『將平上去入四聲』,即是由『五音』帶領『平上去入四聲』,說明了文字的『平上去入四聲』,是有音階的相互關係。而『宮商角徵羽』在樂曲或戲曲工尺譜標音,就是「上、尺、工、六、五」。畢竟,這只是從行文的角度作論述,卻又表明了文字的『平上去入四聲』,在南北朝時早已是一種普遍存在的文化,後來唐詩宋詞的合乎四聲平仄,也只是繼承韻文傳統,承上開下而已。現在探究四聲的根,有必要從『四聲』的真正功能著手再深入探索。

南北朝梁朝劉勰〈文心雕龍。聲律〉說『夫音律所始,本於人聲者也。聲合宮商,肇自血氣,先王因之,以制樂歌。故知器寫人聲,聲非學器者也』。劉勰亦了解到『四聲』早於很早很早以前,未有王帝出現前的時代已經存在,在有王帝出現後,才有『先王因之』,利用『五音六律』來建立『禮樂』,作為構建政治制度的基礎。《詩經》的《大雅》《小雅》及《國頌》,便是這『禮樂』一部分。

上文說『肇自血氣』,所謂『血氣』,就是意識建立理性的意思,即是發自內心因而成聲表達出來。『故知器寫人聲,聲非學器者也』,指出先有人聲,隨『五音』發聲而有『五聲』,未有王帝出現前的古人便藉『五聲』唱歌,其後才有製作樂器伴唱,而不是先有樂器才有歌曲。五千年前以前的古人,其實早已發現頻率與共鳴的關係,由知『音』然後定『律』。

要留意的是,前文《齊書》說『約等文皆用宮商,將平上去入四聲』,其中的『將』字是動詞,由原來平聲將軍的『將』,改讀作去聲如將領的『將』,讀如「醬」,作領導著的意思。這『將』字之轉作動詞用,中文字內藏的玄機亦表露了出來。原來同一字的「四聲轉化」,轉變四聲而改變詞類,有其文法上的意義。而這「四聲轉化」與文法的關係,在粵語中或者在其他方言中,仍然大量地保留下來。粵語中便有很多平聲字作名詞,轉成去聲便作為動詞用。

明白「四聲轉化」,便明白時間的「間」字到底讀「艱」抑或讀「澗」了。其實讀「艱」與讀「澗」都通,只是二者根本上是兩種不同的詞類運用,是兩個不同的意思。讀陰平聲「艱」時在文法上是名詞,如空間的間,時間的間則是表示時的長度,如兩個小時等。讀陰去聲「澗」時在文法上是動詞,如間開的間,時間的間更是動詞過去分詞,表示時的刻度,如下午二時等。不諳粵語的「四聲轉化」,便難以弄得清晰。

除平聲轉仄聲外,還有仄聲轉仄聲。如上層的「上」、也通作『太上』作領導人的「上」,讀陽去聲,但用作動詞時如上樓的「上」,則讀陽上聲。亦可以覺察『是以聖人欲上民,必以言下之』中的「上」字亦作動詞用,指領導人民之意,也讀作陽上聲,同時亦可以理解『聖人』是一種領導身份。「四聲轉化」在粵語中俯拾皆是,如「重」字,讀陽平聲、陽上聲及陽去聲時詞類都是不同。

文法是表達意念的文字組成法則,作為人與人之間互相溝通的共同語言基礎。可以理解,文法完整,人與人之間才能夠互相溝通及明白對方。現代英文文法可算完整,其實中文的文法與英文同樣嚴謹,只是中文字在文法功能的表達上,不像英文同一字根用上附加音節來表示功能轉化,而用同一字根作音調高低轉變和送氣不同來表示不同文法功能,那便是「四聲轉化」的文法運用。

〈淮南子。泰族訓〉說『蒼頡之初作書,以辯治百官,領理萬事』,相傳倉頡創製中文字,原意是用於方便政事。那是四千多年前的軒轅黃帝時代,亦從而可以了解當時的農業社會已相當具規模,想當然中文字創製前,人與人之間互相溝通用的語言已相當成熟,古人用話音語言互相溝通,是不爭的事實,即是說文字出現之前,古人語言溝通的文法已經存在,那麼中國語文的『四聲』早在史前時代已經出現,甚至非常古遠。

中文的「四聲轉化」與文法存在緊密關係,是一個重要發現。我們從英語認識有文法這回事,原來中文本身亦有一套文法存在於文字中。中文的文法,在古文單字中,同樣有名詞、動詞、形容詞、代名詞、副詞等詞類,甚至有主動被動詞及時態等,也有過去分詞作形容詞等的用法,還有句子組成原則。基本上,古代中文文法的嚴謹及全面性,與現代英文文法不相伯仲,且更有英文所沒有的文法表達,不在此贅。四聲的重要性,原來有一重更深層的意義,並非只在於寫詩填詞。詩詞歌賦等韻文,應是後來在四聲基礎上再發展出來的文字音韻藝術而已。

中華民族在獨特的地理環境中,發展出一種一字一音一義的語言,在這基礎上,某一字所衍生出來的詞類轉變,便用四聲來表示,多數轉作上聲去聲來別義。文字出現後,這種「四聲轉化」的文法法則仍然存在,暫不在這裡表列出來。大部分文字詞類「四聲轉化」仍沿用同一文字,如「衣服」與「衣錦還鄉」的『衣』,陰平轉陰去變作動詞。另外,個別有些字則會另創一書寫式來表示,如「人」與「孕」等。慶幸粵語把這種重要文化保存下來,其他方言雖然未審,理應亦有同樣情況,「四聲轉化」可是一個學術探索的新範疇。

發現文法上的「四聲轉化」作四聲別義,十分重要。重新檢視古文,發覺很多文字原有的詞類識別,因四聲別義的失傳而失傳,留意古文字有詞類識別,才重新發現出來。中文是象形文字,不是拼音的標音文字,失傳也是可以理解。

重新檢視文字的正確詞類後,掌握古文文意便會更為精準,對認識古代文化及思想更為透徹,並可以重新認識歷史及了解古代社會。如老子的一句『大小多少』,現在一般都把這四個字當作形容詞,解釋牽強,與前文後理出入頗大。深入論證後,始發覺其中的『大』字及『多』字原來是動詞,整句意思原來是「提升低下階層的社會地位,多給回貧窮的人少取了的糧食」,含意是還原貧窮低下階層所應該享有的公平待遇。『大小多少』原來是講社會公義。而『大』字作動詞用,粵語仍然保存著。

粵語保存古四聲還有陰陽之分。若談陰平陽平,正常音高相差五度、六度或八度。陰平與陰去相差下行三度,陽平與陽去上行二度,粵語『四聲』仍受『五音』約束,所以粵語入樂譜曲填詞,若脫離約束,便會失真,聽不明白。正如《齊書》談沈約一樣,粵語仍然保留『皆用宮商,將平上去入四聲』這一漢語文化傳統。

『五音』入『四聲』是中國固有文化特色。通於古今,接續中華文化的根,正是粵語等方言在文化傳承上的重要。